第4章 第四章

初春的天,总是阴雨不断,绵绵的下着,四周还透着寒凉,树梢却已吐露出新芽来。

冬天的影子并未完全散去,人们也还没把身上保暖的衣物脱下,在这返潮的天里,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的,却尽显出南方春天的阴柔。

出村的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锄禾的农人并不会太在意脚下那条被水泡的稀烂的路。鞋在这里是不常穿的,即便是家中有鞋的,也很少会把鞋穿出来,农作的人那双又厚又大的脚就是他们出行最好的工具。

村口边那片谷地里种着一大片橘子树,一直从路边延伸到了峡谷口,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片树林。沿着那条沙土路一直往下,则都是田地,农田围绕着村寨,村寨和村寨之间则有无数条小路连接着。

人们按照不同的姓氏,分别聚到一起,每个姓氏都建有自己的祠堂,人们围绕祠堂便建起了自己的村寨,村寨大都只留有一条可以进出的路,其他地方则都围了起来。村寨和村寨之间相距并不是很远,有时也会出现有几个村寨共用一个祠堂的现象。

而钟楚安他们的村寨就紧挨着沙土路,钟楚安他们的村寨与其它村寨相比,显得比较小,只有几十户人家,所以他们同周围几个同样不是很大的村寨,就共用着同一个祠堂,而祠堂正好就建在了他们村寨里。

时间正好是农历一月末二月初,是农人们一年之中准备开始播种种植的日子。干农活的人都知道,播种的时间要太晚或太早都会影响收获,所以到了该播种的时间,无论是在干嘛都得拿起农具下地干活。

和其他人一样,钟楚安早早的就挽着裤腿在田里干起活来。初春的雨总是下得让人惆怅,天刚蒙蒙亮钟楚安就跟着其他人在地里翻起土来,雨是一丝丝地下,土是一点点的挖,每翻一下地里的土,都会连带着翻出水来,于是乎,此时的地就像个巨大的吸盘,会把落在它身体上的一切东西吸住,所以每翻动一次土地,完全不会比没下雨的时候省力。

钟楚安家的田地不多,也就一亩多些,这地还是他爸留给他的,他清楚的记得,小的时候,他和父母在生产队的指导下进行的大集体耕作,当时的他并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聚到一起干活,只觉得这种人多的场面很是好玩,大家伙有说有笑的,到点就一起到公社食堂吃饭,即便当时几个生产队的人不能随便走动,但无形中各自都在那比赛,看谁能种出更多的粮食来。

那段日子在钟楚安看来,是那样的美好安稳,在他当时的记忆中,一切都是黄橙橙的,跟粮食的颜色一样,想必没有哪一个颜色能比这个颜色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了。

后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很饿,常常吃不饱,饥饿的感觉是真不好受,它不是痛,也不是味觉能感受到的苦,更不是恐惧,它只是一种纯粹的感觉,一种循序渐进,让你无限接近绝望的感觉。

它先会让你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再让你口干舌燥,思绪混乱,最后让你疯狂,它更像是一种病!一种只有粮食才能够治得好的病。

吃不饱的钟楚安还是会跟父母到田里干活,因为他听父母说地里可以长出吃的来,所以他便跟着父母一起在地里找吃的,可地里除了土以外,就数杂草最多,有时连杂草都没有,他不停地在地里翻找着父母口中所说的吃的,但除了土以外,还是土。

有一次钟楚安饿的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便拿起那地上的土吃了起来,神奇的是他竟然吃出了粮食的味道来,虽然最后他因难受把土又都吐了出来,但这种泥土的味道却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从未忘记。

同样让钟楚安记住的还有在地里劳作的父母。只因当时被饥饿缠绕的钟楚安,只能缠绕他的父母,而被他缠绕的父母只能缠绕着脚下的土地。记忆最深的是,他跟在母亲身后,一边帮着母亲拔草,一边在那不停问道

“妈什么时候可以吃饭,我饿了。”

“你再忍忍,拔完草我们就吃饭。”

没想到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后来他母亲晕倒后就再也没醒来。

再到后来他终于艰难的熬过了这段苦难的日子,长大成人,但他的父亲却在此时离他而去,什么话都没有留下。面对一脸消瘦的父亲,钟楚内心却感觉不到一丝悲伤,甚至说他感到开心,因为这对吃了许多苦头的父亲来说,倒是一种解脱。

童年的这段经历,很大程度上造就了现在的钟楚安,所以即便是后来大家都能吃饱饭了,但这种饥饿感却还时不时的会侵扰他来。

如今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就只剩下钟楚安一个人,他也时不时的会想起以前有父母的日子来,心中总难免会有一份东西放不下,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达,他也和很多经历过同样日子的人,讲起过自己关于父母死后的所思所想,但大多都只是换来了对方一句安慰的话。每次听完别人的安慰,钟楚安都很想跟他们解释清楚,自己并非是因为父母的过世而悲痛难忍,他只是想表达在自己父母去世后的心情而已。

但似乎在那个普遍文化水平都不高的年代里,一句安慰的话便是他们能够想出的,最好听的话了,这种无法用言语去表达自己情绪的感觉,就像是只只会单一吼叫的动物,无论你叫的多大声,在别人听来,都只是无意义的吼叫而已。所以到了后来,钟楚安也不再和其他人讲了,只在心里对自己讲,久而久之的,从他们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普遍的都变得不怎么爱讲话了。

其实钟楚安也想到过自己的死亡,这说起来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事实上,连钟楚安自己也感到奇怪,但这确实是发生在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一年里。

他试着把刀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去感受什么是死亡,但除了刀子带给他的一丝冰凉外,没有其他感觉,钟楚安想也许死并没有人讲的那么可怕,也没有人说的那么难以面对,或许人只是害怕死后自己到底是下了地狱还是升到天上,或者去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这种未知才是人们真正害怕的。

钟楚安最终打消了死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分到了父亲生前耕种的那块土地。

生产队就这么没了,土地也平分到每个人手中,自己经营,自负盈亏。从此以后在这片大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一大队一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的场面了,也不用再去挣工分换东西了,一切都变了。

钟楚安也重新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那就是耕种那块父母亲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待到它身上再长出粮食来,也许这就是每个离去的人重生的开始。

绵绵的小雨停了,但钟楚安还是觉得冷,地也已经锄的差不多了,过多些日子,就可以在上面播种了。钟楚安看了一眼那灰黄色的土地,心中又开始愁了起来,这地不肥,势必会影响到收成,以前无论怎么翻地,除草可就是种不多粮食,基本是吃一半用一半的样子,土地是越种越薄,收成也是越来越少,没有肥这可是个大问题呀!

地和人一样,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这地要是吃不饱,那人也就跟着吃不饱,眼下解决土地用肥就成了大问题,钟楚安在心中盘算道。

“旭光!旭光!”

“是楚安呀,这么早就下地啦?”

“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不下地的,背着个筐干嘛?”

“捡狗屎去。”

“狗屎!捡这东西干嘛?”

“你一个种地的,不知道这地要施肥呀?”

“这不废话吗,这公厕里不还有肥吗?”

“省点心吧楚安,你能想到的,其他人能想不到?以前有大队,大家都还能分点,现在大队没了,地也分了,你猜肥怎么着,早被人弄完了,以后都是自产自销叻。”

这事本在钟楚安的意料之中,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被人给弄去了,他心里那个后悔呀!

“那你这....”

“前一口没赶上,这后一口怎么地也得争取一下吧”田旭光严肃的说道,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向钟楚安暗示着,这狗屎还没多少人捡,弄不好后面人一多,连这狗屎都成香饽饽了。

“这天狗能拉的出屎来吗?”钟楚安不自信的问了句。

“你这话说的也是有问题,难不成这天一下雨,你就不拉屎了?这下雨天才好,狗拉屎没那么快干,你要不快点跟着捡一点,说不好等下就被人捡完了。”

钟楚安听田旭光这么一讲,立马就从田里跳了出来,没多想便往家里跑去。没人会想到这鸡生蛋是好东西,有一天狗拉屎也能成为好东西!

跑到一半钟楚安才发现自己的脚没洗,原本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带着一脚泥回家,多少招人忌讳,好在钟楚安他们的村寨就在沙土路边上,他瞅准了前面一个小小的水坑,跑到水坑边便开始搓起自己的脚来。直到把脚上的泥搓干净后,钟楚安注意起自己的一双大脚来,在村寨能有这样一双大脚是一件值得傲人的事。

水坑里泛起了涟漪,天又开始下起来雨,钟楚安看了眼远处的山丘,那里已经渐渐的明亮了起来,他心里盘算着这雨可能快到尾了,这两天得抓紧点把握好时间,他想最要紧的还是把肥料的事给解决了。

回到家中的钟楚安先是把鞋给穿好,再穿上雨衣,但他并没有急着去拿捡狗屎的筐,而是先跑到公厕那看一看,他想先亲自确认一遍是不是真如田旭光说的那样,肥都给人弄完了。

说是公厕,其实就是几面土墙,围起的粪坑。粪坑大概有三米深,下宽上窄,四周的土墙也只有半人高,在以前种田的农肥自然必不可少,所以每个大队都得把粪肥集中起来,然后再进行统一的分配利用,所以每个村寨都修有这样大大小小的公厕来。

但现在情况变了,这东西一下子就没了,看着空荡荡的粪坑,钟楚安便一肚子的悔恨,要自己早点想到或许多少还能捞点。

“喂!楚安,找肥呢?”

钟楚安回过头,看见田旭光的父亲康伯正挑着两桶水在那叫他。

“哎,康伯挑水呢。”

“不早啦,你在找肥呢?”

钟楚安点了点头。

“不用找啦,早让人弄没了,这几天下田人多,没生产队,东西都是自己搞自己的,哪还有剩下的?要不你也学学我们旭光,到外面捡狗屎去?”

“我正打算这么干呢。”

“那得赶快来,搞不好这东西也有人抢,但你要有钱,原生产队那有现成的肥料卖,毕竟时代不一样啦,现在干这些不犯错误。”

说完康伯便笑着挑着水离开了,钟楚安看着水晃荡着从桶里掉出来,他自己也笑了,要真有钱,他也用不着为肥料发愁,想着钟楚安便摇了摇头走回家。

时代真的是变了,但钟楚安却还没习惯这样的生活,因为他现在的状态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走上村口前的大路,一旁的农田里都是和钟楚安一样戴着雨衣在干活的人,田大多都已经犁好了,就差播种了,在另外一边是橘子林,现在是农忙,人们顾不上打理,也就任由它自由生长。

差不多走过橘子林,就能看见第一座村寨。这个村寨被一条河给围住了,进村必须过一条石板桥,而石板桥正好就对着大路,这座村寨与其他村寨相距较远,养狗的人自然多些。

钟楚安对这座村寨很熟,因为村寨里有一口活泉,周边村寨平日的饮水都是从这里挑的。钟楚安沿着村道走,偶尔能看见些躲在屋檐下的狗子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不多时钟楚安看见一些人家里正燃着炉子,起早还没吃早饭的钟楚安,在这下着细雨的天里看见的炊烟要比平日来的更加的真实,它们看起来更加的白,也更容易消失在空气中。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钟楚安才觉得冷,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困意,钟楚安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尽量的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走到一家正在生火做饭的人家门前,打算讨碗热水喝,他一边敲着门,一边站直了身子,当看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子时,他第一时间就愣住了,当对方看见来敲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时,她也愣住了。

钟楚安直直地站在了原地,已经忘了他是来干嘛的了,他就这样干看着对方,直到对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他后退一步,有转身想跑的冲动,但这样更加会让人误解,于是乎钟楚安只好拉下脸,向对方说道:“你....好,同...志,可以讨...讨碗热水喝喝吗?”说完钟楚安又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了一步。

钟楚安的这一连串的表现,反而逗笑了在一旁观看的女子,她的这一笑进一步的加剧了钟楚安紧张的情绪来。

“你要不先进来坐吧,外面还下着雨呢。”姑娘开口对钟楚安说道,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细,钟楚安可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于是他便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同志,你没事吧?”那姑娘问到。

“噢噢!没事没事”钟楚安连忙回答说道

见钟楚安这般,姑娘便再一次轻轻的笑出声来,

“你先进来吧,我给你倒水去。”

钟楚安点了点头,当他准备踏进人家里时,发现自己的鞋脏了,便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走了进去。当姑娘把水端到钟楚安面前时,才看见他光着脚蜷缩地坐在一边,

“下雨天的地凉,你怎么把鞋给脱了?”

“鞋脏,我怕弄脏了你家的地。”

“哎呀!都是庄稼人的地,哪来脏不脏的,你先把鞋穿上吧。”

“不用麻烦了同志,我喝完这水就走。”说完钟楚安便拿起面前的碗。

“唉!等下!”那姑娘看见赶忙喊到,只见钟楚安张大了脸,表情痛苦的把刚喝到嘴里的水又吐了回去。

钟楚安被烫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张大了嘴,吐着生疼的舌头,在那呀呀的低声喊着。

“你怎么这么着急,这水还烫着,没事吧。”

“没事没事,是我太心急了。”

“你这么着急,是打算去哪里?”

“捡狗屎!”

“捡狗屎?哈哈哈,这下雨天的人都不愿出门,何况是狗呢?哪还有狗屎给你捡的?”

钟楚安一听,立马做出了一个很吃惊的表情来,但他却又想不出要问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在人家面前又冒失了一回,钟楚安下意识的缩紧了身子,女子见状立马转移了话题对钟楚安说到:“你的脚真大。”钟楚安听了不好意思的收了收脚。

“和我爸的脚一样,又大又宽。”姑娘接着说到,钟楚安这才稍稍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见气氛有所缓和,那姑娘便继续往下说道

“这两天下地的人多,现在肥料不好找,又没有闲钱去买公家的肥,像你这样捡肥的也捡不来多少,耗时耗力还不讨好,我教你个办法,肯定比你出来捡肥要强。”

钟楚安一听,立马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这回他倒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呀,可以去割些野草,晒干后把它们烧成灰,混在地里也能当肥用。”

“对呀!为什么这方法我就没有想到呢”钟楚安恍然大悟地说道。此时的他两眼放光,像是绝境后又看到了希望。看着钟楚安这样,一旁的姑娘也替他高兴的回答说

“你们天天下地干活的,没时间去想这些问题,哪像我们呆在家倒是有时间。”

钟楚安摸了摸自己的头说:“还是你们心细,今天您可帮了我大忙了。”说完钟楚安再次拿起碗小心的把水喝完。

“我得走了,今天可太麻烦您了同志。”

“我叫王月新。”那姑娘说道。

“王月新”钟楚安在自己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从此便再也没有忘过。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啊!噢噢,钟楚安,我叫钟楚安。”

“钟楚安同志很高兴认识你。”

“也....也很高兴认识你。”钟楚安憨笑的回答到。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钟楚安指了指门口说道。

“嗯嗯!下次要经过还欢迎你来我这,别忘了鞋。”王月新指了指他放在门口的鞋。

钟楚安看了看那对放在地上的鞋,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门外雨已经停了,心想明天一定会有个好天气的。